分享日记:床梦(上)……
今天开始连载我的小说,敬请批评指正。 (326545359我的qq)爱慕爱死恩zouxiaoyu11@hotmail.com
——作者.z小玉
我不知道那个女子为什么总在我的眼前郁郁独行。我只记得那把油纸伞很熟悉,还有曳地的长裙、脑后那一屡青丝。有时候是绵绵的细雨,有时候有温暖的阳光。记忆零零碎碎,有如满地玻璃的碎片反射的点点醉人的光辉。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有些熟悉。这时候痴呆了的母亲粗糙的老化的手抚过我的额头,眼神里有些从来未曾有过的温柔,她说,谁不做梦呢?神经不好都做梦。
我无语,面对苍天。
(一)
“爸,我想要一张床。”我看着在地上磨刀的父亲,眼神坚定地说。我就是这样,喜欢什么就要说出来,能不能得到,我都必须争取。不然错过就错过了,你永远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拥有。
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是有炕么,要床干什么?”然后他转身干别的去了。
我要一张床自然有我的道理。床和炕是不一样的。炕是我厌倦的,床是我喜欢的。父亲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他有什么就睡什么,从不会去努力改变生活。那时候我家里只有一铺火炕,八个女孩就并排睡在炕上,火炕的确很温暖,但也让人有些窒息。因此我喜欢把木板放在凳子上,搭成一张简易的床。我觉得睡床是一种很文明的标志。我喜欢“文明”这个字眼,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明,但我想只有这个字眼才能使我和周围的人有一些区别。我总喜欢和周围的人有一些区别,但实际上一直到现在,我和周围的人还是无法完全脱离,虽然生活看上去已经很文明了。比如说我不想再见到我的母亲了,可是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依然伤心的一塌糊涂,忙着去给她看病。比如说我昨天我昨天晚上刚刚发誓不再和某人走的很近,可是第二天我在单位的走廊里碰到这个人时,兴奋的感觉还是会涌上心头。如果第三天我没有在走廊里看见他有些微红的脸和温和的眼睛,就会有一种淡淡的失落的感觉。总之,诸如此类的事情是无法摆脱的。那时候我就很崇拜那些真正冷血的人,所谓的极度有理智的那些人。
但我的母亲不知道什么叫文明,她张口就骂我:“你是个六傻子。”或者在我跟她索要新衣服的时候说:你去找个老头嫁给他,他就会给你钱买衣服。
我是忘不了那种感觉的,八个女孩睡在炕上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冬天的时候还好些,为了暖和和不那么挤,八个人便分成四组,每两个人一双棉被,在身体很难过的情况下人是顾及不了什么是文明的。文明的生活需要一定的条件。如果冬天里我不选择和五姐一伙搭档盖一双棉被,那我选择在冰冷的板铺上过夜也不会有人反对,在我的家里就算主动也常常会被忘记,你不主动就会被彻底忘记,不是饿死就是冻死,而且肯定死后三天才可能被发现,丢了的话要到第五天才会有人寻找。
我想我后来见到喜欢的人就很主动的让他知道跟我这些经历有关,但很多的喜欢也大抵跟见到菜碗里的那块肉一样,以为喜欢,拿来也没觉得好吃,被妹妹抢去了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抢只是一种特定环境下的反应,是一种习惯。因为在很多人都虎视耽耽的情况下,我没有时间提前甄别,只有先抢过来,才可以做决定。
在我们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不想死的话就要服从我们家没有规矩的规矩。好在五姐性情比较温顺,我可以在睡觉时把一条腿骑在她的身上,多少让我在睡火炕时心里平衡一些。但我因此养成了一种习惯,喜欢把腿放在别人的身上,常常只是顾着自己舒服,不管别人死活。但也仅仅限于对五姐这样,其他的人是不行的,别说骑,有一次我进错了被窝,进到四姐的被窝,刚刚感觉到棉被比我的软和,就立刻被踢了出来。后来我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对于在乎你的人来说,什么都是可爱的可以原谅的,否则就意味着一场战争和一种伤害。
(二)
我们家后来就不再用名字来称呼某个人了。因为孩子越来越多,父母已经越来越不耐烦。象我,干脆就被母亲称为六傻子。母亲说我傻也是有道理的,我和其他的姐妹有些不一样,我长的就傻乎乎的,又胖又笨,还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在旁边,我也不喜欢在姐妹中吵架,除了认为吵架是不文明的行为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害怕除了五姐和三姐之外的所有的姐姐还有两个妹妹,她们不喜欢我,总是欺负我。所以五姐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常常把她气得大声哭嚎,但如果她不领我,我就会大声哭嚎,我后来喜欢欺负喜欢的人,大概也和这种经历有关吧。
我也不喜欢我们家吃饭的那种感觉。菜盆一端上来,十双筷子就伸过去。开始的时候我就等着,期望父母或某个姐妹可以主动给我夹一点好吃些的,一块肉或者鸡蛋。但结果就是我最终连汤都没喝到。于是我不得不学会“抢”,在菜盆刚端上来的时候立刻伸筷子过去,有时就招来母亲的一个大巴掌。但我渐渐觉得这样做的好处,连眼力都练就了:你一眼就会发现菜盆里为数不多的几块肉的位置,而且一夹一个准,这让姐妹们望尘莫及。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强烈的需要依赖一个人,给我亲情的呵护。因为母亲是不喜欢我的,她打人很疼,骂人也很凶,而且根本就不听你的解释。所以我一有记忆,就断了从母亲那里获取温暖的念头。我从不主动去和母亲联络感情,企求他给我一些温暖的庇护,因为我觉得,当妈的就应该做当妈的应该做的事情。她既然不主动给我,就是她的错误。
但我需要一种温暖。我不知道到哪里寻找。我总是在梦里梦见一个男人,中年的那种,体态有点胖,很壮实的样子,不是很英俊但很亲切的笑着,背着我在山路上走,他的后背很温暖,贴着很安全很舒适。他回头笑的时候,眼镜就歪了。我不知道一个壮实的走山路的人,为什么还总戴着眼镜,这大概也和向往文明有关吧。
(三)
我父亲是个充满梦想的人,但我不喜欢父亲那类长相的男人。面善的很不象个男子汉。因此我虽然不讨厌父亲,也不想从父亲那获取什么温暖和关照。我如果不喜欢一个人的面相,我就常常忽视这个人的好处。我后来常常以貌取人,不喜欢的长相就忽略他所有的好处。这大概也是这个时期养成的习惯。我对父亲最美好的印象是当我被母亲打的号啕大哭的时候,父亲在骂我的同时还骂了母亲,这让我多少舒服一些。我父亲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气魄的懦弱的人,绝不是我从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的英雄。我喜欢英雄,因此我不可能多注意父亲,甚至厌烦。
父亲也不是一个好的农民,他干活磨磨蹭蹭的,常常被女孩们甩在后面。这使得女孩们有了劳动能力以后被父亲充分的奴役着。父亲不主动让我们退学,但也绝不打着让你去上学,他的原则是凡事自愿,所以在孩子们年幼无知需要人掌握方向的时候,都被父亲的自愿害的够呛,而父亲因此就觉得自己是个好父亲了。他觉得他没有给孩子们什么过分的压力。女孩们自愿的结果是回家帮他种地,我是不听他那套的。我念我的书,虽然我念书时而认真时而不认真,但我并不在乎损失父亲每年几百元的学费,如果我想做一件事情是因为别人的原因没有做好,我是善于用死抗的精神来抗争的。如果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没有做好,我就会付出最辛苦的努力来争取。
在看我写过的作文获奖之后,父亲高兴的淌了哈喇子。父亲有文人的爱做梦的不切实际的特性,因此他有时候不长大脑就有源可寻了。
父亲在过年的时候自己写对联,但他的对联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在对联上写诗,他写:我要乘风远游/走到天涯的尽头/把所有的烦恼都带走/,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对联。我母亲说,你爸年轻的时候就走星照命,这辈子没走成,心里不定咋难受呢。父亲难不难受我不知道,但父亲确实不太象地道的农民,他在铲地的时候常常拄着锄头发呆,半天也锄不出一垄地,常常被某个姐姐拉一条垄的距离。他曾经有一阵子想把我们培养成武术家,半夜里回来,把我们一个个从炕上拎起来,在炕沿下站成一排,然后把腿放在炕沿上压,又小又胖的就很遭罪,但我是听话的,因为我知道父亲训练完我们,母亲给他做的夜宵就快好了,面条里面有两个荷包蛋,或者麻花汤。只要我坚持着不睡着,站在父亲旁边给他念上几段评书或者古诗,大抵都能分得一点来解谗。
我儿时喜欢听人讲瞎话,一边听人讲,一边在脑子里过“电影”,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夜里睡不着觉,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整夜的开着灯睡觉,因为害怕魔鬼的纠缠。但即使这样我仍然到处扎堆听人白乎,也反复的从母亲那里听,印象中母亲在讲瞎话的时候是比较温和的,偶尔还会一边讲,一边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替我摸虱子。
(四)
后来又听到过两个故事,让我伤心了好多年,那是三姐讲的,三姐说这叫童话,比瞎话强多了,城里的孩子都听童话。我就想,童话一定是比瞎话文明的话。三姐讲的一个叫《冷酷的心》,还有一个叫《虎子狼儿》,都是很令人伤心的,我小时候,被村里最老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叫做“哭吧精”,他见到我就要把拐棍在地上敲,喊叫:“哭吧精,我打死你个哭吧精”,每次碰到他,我就把他想象成恶魔,就吓得浑身战抖,立刻就藏在一个什么地方。
我总是为听来的故事伤心,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但我还喜欢搜罗一些奇怪的故事来看,我先是从爷爷的木头柜子里翻出一些纸页发黄的大书,逼着爷爷告诉我那上面的字。我爷爷是他那代人在当地惟一识字的,听说小时候在私塾打杂时偷学的。我拿着《封神榜》大声的胡乱的念,以为没有人听到,就没有人笑话我读了很多错字,但当我第十次把“苏妲己”读成“苏但以”的时候,爷爷终于黑着脸从房山那头大喝到“你瞎念啥?念错了就不好改了。”我的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从此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苏妲己”这三个字。但这也给我以后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因为小时侯总是猜字,错字念的比较多,以至于以后学了正确的发音,因为没有错字的印象深刻,常常就念错了,羞红了脸。
邻村有人家有满满的一木头箱子小人书,我就和他家的女孩拉好了关系,天天去看,她不高兴的时候就很吝啬,我有时候呆一整天都不敢开口。但我比较有韧性,硬是天天都去,最后终于把那些小人书看完。
那些小人书好精彩啊,那写图文并貌的故事我到今天还记忆犹新。尤其是那个可爱的孙悟空,但现在再也没发现那样的画法。
还有一次我在邻居家发现了一张画片,一个古装的女子在慢慢的升空,叫李惠娘,因为什么死去了,灵魂放心不下丈夫,就悲悲切切的舍不得走。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国画,但我被一种另外的美震慑,我偷了画片,回来在练习本上画了一张。
从此我也迷恋上画画。
(五)
日子在女孩的喧闹声中一天天的过去,我到小溪边去上学,那年我五岁。学校说,连上厕所都不会,不行,要到七岁。
但我必须得去,因为五姐去了,她大我三岁,学校允许她去。我就有些受不了,号啕大哭,可不顶用,母亲大喝到:“学校不要你,你嚎什么丧,等我死了你再号丧也不晚啊?”
我看见给五姐缝的书包,还有铅笔和练习本,就好象天要塌陷下来。我隐隐的感觉,要想成为文明人,好象是得先进学校,我好不容易活到要进学校,不让我去是万万不行的。我常常为母亲的撒泼不屑,但回想起来,我偶尔也会撒泼。而且方式也没比母亲文明到哪里去。我埋伏在路口,把五姐按在路上,抢夺了他的笔和本子,五姐在地上蹬着腿哭,我不管,我拿着它们,回到家里找出一个破旧的花布包,把本子装进去觉得就自己就是一个学生了。
我跟着五姐去学校,因为很胖,走路总趔趄,被很多孩子耻笑。
但我不管。我觉得那些念了书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背书包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
我在五姐班的窗外站着。屋里已经排好了座位,我就站在那里,期望引起谁的注意。
但没有人注意我。
我听见屋里念a,o,e…
我就大哭。
老师出来,笑着说,你拖着鼻涕在这里哭什么,你傻啊,不是说明年来吗,你快回家吧。
我不敢哭了,退到学校门口站着。下课的时候,一群孩子过来取笑我,五姐就跑过来推我回家,我不走,她觉得丢人,就哭起来。
我虽然没有进去课堂,但和放学的人流一起回家,就觉得自己是个学生。
第二天我还是在校门口站着。
几天以后,五姐的班主任笑着把我领进教室,用手掐我的脸,说你会查数吗,会查一百个数就要你。
我一口气数到300的时候,被老师制止了。
老师又拿来课本,让我看上面的字。我都认识。
老师大吃一惊,说谁教你的?我说。我和我爷爷一起看《封神榜》,我不认识的我爷爷都认识。
老师走到后排对五姐说,明天你把她领着上学来,听见了吗?
五姐回家和我妈妈讲起这事。我妈奇怪极了,说这个六傻子,还真有招儿。我父亲的哈喇子却笑了出来,口齿有些不轻的说,啥工夫学的呢?
我如愿以偿的上学了。我知道有一条路,他会通向我的梦境,会通向我梦境里的那个戴眼镜的微笑的男人,他在一个属于文明的世界里,不在我旁边,所以我必须努力,他在那里召唤我。
(六)
走过溪流的时候,我听见了马的叫声。
“咴咴 咴咴……”
我回过头去,看见大黑马已经跑过那片草地。马背上一个少年回过头,灿烂的笑着。
那是邻家干净的男孩,跟卡通画片上的外国男孩一样,睫毛长长的,唇红齿白,很是有些英俊。
我小小的心抖动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小时侯就爱脸红。
还爱哭。我在冬天的时候在村场的空地上看了一场电影,不记得名字了,但记得情节,一个很好看的男的,在旅途中挽救了一个少女的生命。
回到家的时候,我无缘无故的在晚饭后躲在角落里哭,因为克制不住的莫名的思念。结果招来母亲一顿拳脚。但我不能解释难过的原因,说我想念电影里那个干净的离我很远的男生。我好喜欢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被一个英雄似的男生救下来,给我温暖的眼神和怀抱。我的村子里,很少有那么干净的男生,除了五儿。
因此我总是喜欢多看几眼五儿。
那年我九岁,上小学四年。
我每天必须走过那条溪流。因为自从父亲承包了荒山之后,我上学的路线就改变了,父亲领导我们全家在山上开出鱼塘,种了果树,还盖了房子把家搬到山上。因此我每天必须走下山坡,沿着溪流去村小上学。
每天走过小河的时候我都感觉非常孤单。
就是在人群里我也是感觉孤单的,因为我想念的那些人都很遥远,远到若干年后我依然没有到达那个地方。
但幸好经过溪流的地方,有小鸟在树梢上歌唱,有蚂蚁在树底下爬来爬去。我就常常停止走动,停下来和它们玩一会。
我总觉得,我是世界上一个多余的种子,不然为什么总是有一种漂流的感觉呢。
实际上也是。我母亲是很冷漠的,她不大管我们。都说,我是个男的就好了。如果我们家有一个男的,我母亲就好了,不会那么凶狠,那么疯疯癫癫的。
但我不是,我们家8个孩子,都不是。
这让母亲有点神经错乱。
母亲的真命不好。我常常躺在草地上,为我的母亲叹息。我喜欢把我们家族的历史串连起来,那是我小时候最爱想的事,除了愿意和爷爷抢《封神榜》看,爱在地上画画,我就爱把别人的故事窜连起来,因此总是长时间的走神。
(七)
我母亲没文化。
其实母亲天分很好,他完全可以有文化,可惜她家里太穷,我母亲也会画画,但没人教过,她画的画在童年时留给我非常古怪的印象。她在我的练习本上画一个长着连鬓胡子的男人。脸看向右边,拎着皮包。一个女的,披肩发,都是卷卷,脸也看向右边,但两个人的手却牵在一起。母亲说:“这是你爸,那是你爸在外面认识的女人。”我不明白,爸听说在外面经商,好久没回来,母亲有时候就一边哭一边骂,末了又领着大姐和二姐它们去割猪草,大白母猪和一群猪崽,在猪圈里吭吭的叫唤。母亲在下雨天挽起裤腿,把我们从屋里撵到屋外,拿起所有能装猪草的工具,规定了数量,他就拿了麻袋,领着大姐和二姐他们去远处,让我们就近把筐打满。
我母亲所以没文化,是因为她家里穷。
母亲乔翠花不知道1949年中国人民快要解放了。1949年农历正月十五这一天,死了父亲的六岁的母亲格外高兴,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有了一身囫囵衣裳,母亲不知道姑姑为啥就单单给她做了一套衣服而不给他二姐翠云做。在她穿着那身红色的棉衣棉裤回家的时候,搂着火盆还穿着一条破单裤的翠云正哭红了眼睛。
其实姑姑给她做了新衣跟要解放了没有关系。我母亲的母亲在这天早晨把她领到了姑姑家,她看见很多人在姑姑家吃高粱米饭。奶奶的脸上堆着笑。
“翠花,你以后就是我媳妇”,六岁的表弟脱着两桶鼻涕,手里拿着一个饭团凑过来,黑布做的棉衣上沾满了口水。
母亲不言语,望着她手上的饭团。表弟把吃了一半的饭团往她嘴里塞,她在吃下饭团的同时感觉像是同时吃下了一堆鼻涕。但是饭团实在是好吃,她家里没有饭团,她总是在做饭的时候看见她妈哭,没油带皮的土豆汤天天喝。晚上睡觉的时候,妈也哭,她和翠云还有哥红运在破破烂烂的炕席上铺上一层玉米叶,然后钻到里面取暖。翠云总是搂着那个没有多少热气的火盆睡着,烤得前胸一片发紫。哥有时和妈点着油灯编席子,哥的手烂的象个烂茄子。
这就是母亲六岁那年的最清晰的记忆。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到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奶奶就把她接去,奶奶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但爷爷有力气,多开了不少荒地,家里有粮食能吃的饱。
当然,翠花在奶奶家也不闲着,每次住着,她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
13岁的时候,母亲已经知道了她和那个剃着光头淌着鼻涕的表弟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那个流着鼻涕的表第,后来成了我的爸爸。
我母亲说她长到17岁上,越发看不上我爸了。我想想,不太相信她的话。从模样上看,我母亲比她“没福”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强不了多少。我母亲说,她年轻时梳着长辫子,眼皮也没象现在这样往下坠,再说,她看不上我爸不是因为要坏良心,她说我爸15岁上就成了个病痨子了。
母亲最终没能逃脱嫁给我父亲的命运,那个冬天里他们结婚了,只做了一床新被,母亲说,只有一床被,我是躲不掉他的,我这一辈子,活的是个啥啊?生孩子的机器。
母亲因为成了生孩子的机器而痛苦了一辈子,而我的痛苦,是我被生下来之后就没有人在乎我的痛苦。
20世纪70年代某个冬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刚刚到山坡上的父亲扔下正在放牧的牛群,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回来,我刚被母亲给生下来,正哇哇的哭,我老姨出去倒水,见我父亲手里拎着一根棍儿,站在房门口哆嗦着,问我老姨:生个啥?我老姨本来嘴就拙,又觉着我妈实在对不起我爸,竟脸红了半天才说,丫头呗。我爸手里的棍子突然掉在了地上,双手抱头蹲了下去。
我是我家的第六个女孩了。我的到来仅仅是再一次摧残了父母的神经。那个冬天的黄昏,父亲的眼神变的迷离不定。然而父亲的灾难还没有最后结束,接下来的两个依然和我一样。更加不幸的是,三岁时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走,被父亲手里拖的干树枝刮倒,脸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伤疤虽不重,但一只眼睛却斜了。从此,我只能用略有倾斜的眼睛去面对这个世界,别无选择。
(八)
那个方向其实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但不知为什么,屯子里的人不叫他东山,叫南山。南山里有一个只有一面出口的山沟沟,叫几字沟,但我们叫它蚂蚁山。那里生长着一种罕见的蚂蚁,黄色,很凶,它们以山顶的环行小路为界限,整个几字沟成了它们的国家,我曾不止一次的看见那些身躯庞大的黑色蚂蚁在它们面前如何狼狈的逃窜,一只死狐如何被它们片刻之间啃成白骨。我也曾因为这些蚂蚁扑到我的腿上拔汗毛而号啕大哭过。
虽然如此恐怖,但父亲的决心是动摇不了的。1983年,我的家乡那木司屯已经实行了几年的土地承包制,从生产队牵回的那匹母马加上一大堆健壮的女孩,使我们家承包田里的玉米长的格外健壮。父亲因此斗志大增,决心再承包一片荒山种果树。因为几字沟有水源,父亲选择了那里。
“爸,我不去蚂蚁山拔草,蚂蚁咬人。”我站在正在套车的父亲身后,向父亲抗议,父亲从不大声的吼我们,但他会自言自语的发牢骚,说女孩子就是“熊”,比不得男孩子,“到头来都是饭桶一个”,我不太去琢磨“饭桶”的含义,但三姐听了这话却很不高兴,她说饭桶的意思就是干啥都不行,光是吃的用,三姐这时便拉了我,说你别这熊样,蚂蚁你都怕?就你这傻了吧唧的还念书呢。跟我上山,有蚂蚁的地方我拔。三姐嘻嘻哈哈的从父亲的手里夺过鞭子,把车赶的飞快。
我却实在不喜欢在炎热的夏天干活。那时大姐已经出嫁,她没干过几天活,生产队的时候她正上学,因为她长的俊,高中刚刚毕业媒人就踏破了门槛,我父亲喜欢会手艺的,最终找了一个会木匠活的。那天下午我跑到邻村她的家,见她正穿着时髦的新衣,靠在锦缎的被褥上绣花,我就想,新媳妇好啊,新媳妇不用上山拔草,什么时候我也成新媳妇就好了。可这个梦想一直到今天还没有实现。不知道老天爷咋整的。她婆婆不舍得让新媳妇去拔草,从山上回来,脸晒的黑黑的。
为了这片荒地,正在上学的三姐和四姐辍学了。我和五姐尚小,先念着。但星期天是一定要上山劳动的,我不能像三姐她们那样挑着水桶攀上山坡,但可以拿着柳树条插在沼泽地里。山坡上种海棠果,沼泽里种柳树,这是父亲的第一个计划。
父亲的第二个计划是要在山沟里憋一个水坝养鱼。
我11的岁的时候,父亲的田园计划已经实现的差不多了。土房子在水塘旁的高坡上,收拾的干干净净,鱼儿开始成长,果树开起白花花的花,鹅子把蛋产在草地上……
(九)
其实若干年后,我发现我最崇拜的人竟然是母亲,原因很简单,她在那么恶劣的条件下,仅仅因为传宗接代的想法,居然有勇气生下八个子女。这是我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在我11岁以后,我和母亲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我恨母亲,至少是在那时。她固执的认为自己一切都是对的,所以她打我,也在父亲面前哭的昏天黑地。我的固执也是少见的,因为我自卑,因为我觉得,我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因为邻家的那个男孩五儿。
五儿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长的不够完美。但我得承认,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心动,尽管那时我才九岁。
我越过三道土墙,逃过母亲的眼睛,在积雪的村路上一呲一滑的跑远。我知道我这样不顾一切,只是想见到五儿。在村巷里那个拐弯的地方,我总能见到他。五儿穿一件白色的羽绒衣,领子高高的立起来,只露出两只睫毛长长的褐色的眼睛。每次他见到我,总是伸出食指,在我的鼻梁上刮一下。这个动作对我有极大的诱惑力。他促使我每天找理由经过那个路口。若干年后,当苍然半夜里充斥着思念和欲望的电话打到我的宿舍时,我总是想起若干年前那个路口,那两个没有欲望的孩子。若干年以后我还知道,原来可以那么心动的一切,也会随着岁月消失殆尽。
(十)
但是,命运是不以父亲的意志为转移的。女孩们是长大了,长大了的女孩们不再听话,不再肯为父亲的果园而留下。但是,三姐是不一样的,在午后的河边,她把马用长长的绳子栓在草地上,马围着树绕着圈吃草,她就躺下来,嘴里嚼着草叶,她恨恨地说,六子,你恨不恨上咱家来的那些人?我说,是赵黑子,还是赵二黑?她说,都挺烦人的,我更看不上表姐夫,油头粉面的,不象个庄稼人的样。我说,表姐夫人干净,总来帮咱家干活,你咋还看不上人家呢?三姐从草地上坐起来,使劲地吐了口吐沫,你不懂,他才不是为了帮咱家干活呢。你没见他看人的眼神,跟你说你也不懂。咱爸还以为都来帮咱家干活是他人缘好呢。我看哪,咱家早晚得出事。
我并不知道三姐所说的出事意味着什么,但我分明嗅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气息。
赵黑子和赵二黑是表姐夫的朋友,是哥俩,和表姐夫住一个村。表姐夫管我妈叫姨,他们也跟着叫姨,叫得格外亲热。
但是四姐并不讨厌他们,四姐铲地的时候愿意让赵黑子帮她铲,她管赵黑子叫黑子哥,她一见赵黑子就笑。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赵黑子买了手帕,却偷偷地往三姐的兜里塞。我更不明白,为什么三姐把崭新的手帕掏出来,一下子摔在地上,回家还哭了半天。
那几天赵黑子不来了,赵二黑梗着脖子,依然和表姐夫呆在我家。赵二黑16岁,骨头还有些软,但他敢杀鸡,需要杀鸡的时候,赵二黑就乐颠颠的出手。被他杀过的鸡,脑袋掉在了地上,仍然梗着脖子在地上走几圈。
赵黑子不来了,四姐有些不大高兴。她铲地的时候就无精打采的了,三姐白了她几眼,又骂赵黑子,四姐就不高兴了,说,你总骂他干啥?三姐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别让他骗了你。四姐说,我愿意。三姐说,你愿意人家不愿意。四姐的脸就红的有些肿胀了,说,你咋知道?三姐放下锄头,“你要不是我妹,我就不跟你说。赵黑子那天给我手绢,要拉我的手,我挠了他一把,他脸上有伤,不敢来了。”四姐不出声了,锄头一下一下狠狠的刨下去。三姐又说,“他还说,他嫌你长的丑,他不想和你好。再说,你才16岁,为啥要考虑这事,这事即使考虑,也不能考虑他啊。他除了个子高,还是个什么好东西。四姐的锄头停下来了,开始嘤嘤的哭,后来突然大喊,就你长的好,都喜欢你还不行吗。
不喜欢这些外来人的,还有二狗子,其实二狗子也是外来人,但他改姓了周,和我们一个姓,所以他觉得他有权利排斥他们。
(十一)
从此 ,我觉得所有午夜里细语,所有的呻吟声都是可耻的。
我想,如果我没有在那一年的午夜,听到奇怪的的呻吟,我会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但是很遗憾,在那一年的午夜里,别人一生中可能最美好的记忆成了我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是花子是不知道的,她永远不知道对于她来说永远忘不掉的那个夜晚我同样也忘不掉。
三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三姐影子总是聪明又善良。这让我在她死后多年依然时时伤感。表姐夫的光顾不是因为要帮父亲的忙,而是因为花子。
一个冬天的黄昏,母亲舀了粮食去喂猪,花子穿着红色缎子的袄,站在一截木桩上发呆,母亲试探着问,二丫啊,人都说你表姐夫不好,你注意着点啊。花子的脸红了,她大声说,你瞎说什么啊,她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母亲说,你表姐来了好几趟了,她说你表姐夫睡觉都喊你的名字,他总来你注意点啊。花子就一甩辫子,气气的说,我嫁人行了吧,省着你们都怀疑我。
我想,花子的嘴真是硬啊,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事实啊,那个午夜发生了什么我是可以作证的,但是我永远不能给任何人作证啊。我想,如果一个人不愿意说一件事,她也是不愿意别人说的。
只要他们不承认,这件事就永远都不是真的。
但是那个夜晚,确实让我很难过。我长大后想,也许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犯过这样的错误,但这样的错误还是不要犯的好。我预感到,花子的一生,都会背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我想我对父母的恨,也许就缘于那时侯。
父亲和母亲是粗心的,他们忽视了家里的女孩子,他们拿女孩子象男孩子一样的养。
三间土房子,东西屋个有一间大炕,但是冬天里,因为暖和的缘故,便都挤到了东屋的炕上。父亲是一定要睡最热的炕头的,然后依次是母亲,最小的孩子,稍大一些的,最大的。
但是那个夜晚次序是有些不一样的,哈气成冰的西屋成了客人也挤在东屋的理由。那时我们已经住到了山上,冬天的夜里,又没有地方借宿。于是,表姐夫就理所当然的睡在炕稍。大姐已经出嫁了,花子是最大的,但母亲说,让六子挨着姐夫,二子挨着六子吧。母亲这么安排的理由是,六子还是小孩子,大人挨着小孩子,是不会有事情的。但是,母亲也许永远想不到,因为是小孩子,大人也可以视为不存在。
我想这件事情在当时,是不能怪母亲的。母亲总是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犯错误。母亲也过于相信一个会来事的勤快的男人。母亲这样安排完了,就放心的睡了,象每个夜晚一样,母亲的鼾声在半夜里把我振醒。
但是,这个夜晚是我万不该醒的。如果那个夜晚我不醒,我就永远相信花子的每一句解释都是真的,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我就当是不存在的。表姐夫也永远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好人,文明而勤快。这种感受就象多年以后怆然的每一句话刺伤我的神经一样,怆然说他是坦诚的,所以他告诉我他的每一场爱情,他用他的生生死死增加了我的恼恨。我觉得怆然的坦诚对我是一种极其的不尊重,我不想知道他过去是怎样上床的,他不说,我宁可当这些事情不存在,我是善于当一些事情不存在的,但是他说了,他说了,一切就该是真的,是真的,就是让人讨厌的。就象那个夜晚我既然醒了,我就无法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黑暗的空气里,我知道有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因为除了母亲的鼾声,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在我的身边,但我觉得那分明是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我一动不敢动,我知道,只要我一动,吵醒了所有的的人,一场悲剧也许就会在瞬间发生。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个被窝里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否则它就不一定非要在夜里发生,夜里发生的,不外呼鸡鸣狗盗。
呻吟,粗重的呼吸,小声说话,折磨着我11岁的记忆。我想,不管你们在作什么,快点结束吧。你们这一对不知可耻的男女。
从那时起起,我开始恨花子,也恨表姐夫。多年以后我看见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我就深刻的感受到了什么是虚伪。
天亮了,这个社会一切都变得正常了。花子起得比哪天都早。母亲对昨夜的事情毫不知晓,虽然我是那么的希望她什么都知道。花子的脸红红的,表姐夫依然谈笑风声,只有我发现着他们的反常,他们不一样的眼神。这让我本来倾斜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时候更象是仇恨,这眼神除了让母亲和反感外,不起任何的作用。
表姐夫说,六子真是一个怪孩子,你们家就她不一样。
我依然闷闷的,失去了吃早饭的欲望。我知道,从此花子是不一样的了,也许一场不寻常的事件就要发生。我是期待有事情发生的,只要有人能制服一贯嚣张的花子,让她威风扫地,我就会很高兴。但是事实上,花子躲过了暴露这件丑闻的结局,因为没有人能证明这件事,所以花子和表姐夫即使被怀疑一万次,只要他们不承认,别人就没有办法。当表姐哭哭啼啼的一次又一次的把假装帮父亲干活的表姐夫找回去时,我心里充满了悲愤。但是,我不能让花子暴露在大家的吐液之下,她是我的亲姐姐,即使她打了我无数个嘴巴,我也要把自己的嘴封严。我想,花子你好好的吧,否则,早晚命运会惩罚你的。
(十二)
这件事情让我变得更加闷闷的了,即使五儿又借口来找我,我也高兴不起来。我想起夏天里五儿的那个出其不意的亲吻和让人害怕的眼神,我想,男生接近一个女生总是要做一些事情的,以前我是那样惊诧于好看的五儿要跟我做朋友,现在我知道了,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做朋友,早晚会不局限于亲吻,原来,我觉得亲吻是让人感到温暖的,所以,当那时我看见表姐夫和花子在豆角架下亲吻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现在是不一样了,我从那些午夜的龌错中分明听到了人类最本质的声音,那声音是低贱的,是让人恶心的,是疼痛的,是粉碎的,是肮脏的。
这是我对性最早的认识,充满了仇恨,若干年后,当我从沉沦中走出来时,仇恨的感觉再一次充斥了我的思维,他让我对曾经以为的美好充满了失望,为什么男人总是用温情去换取动物的本能,而女人,为了那一点点温情和别的什么,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为什么要在肮脏的液体的交融中去感受快乐,上帝啊。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我是多么希望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希望我们可以选择一种更干净的生育方式。
可是不能,除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恶心的家伙,我剩下的只有失望。
我的喜怒无常是无法掩饰的,它就写在我的脸上,恨一个人,爱一个人,我一生都无法掩饰。
我常常充满了忧伤,我仿佛看到了我的一生,它不会幸福,因为它永远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一种温情,一种爱抚,是我的那个凌乱的家永远不能给我的,但是我知道我会失望的,我隐隐感到了男人们需要的不是这些。如果你不在午夜里在他的被窝里呻吟,他就会是你的敌人。
五儿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他说,你的大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呐。
我想五儿是不知道我想些什么的。五儿是一个优越的孩子,他只知道唱歌跳舞追逐时尚,但是在那个肤浅的11岁,我除了喜欢这些,还会喜欢什么呢。
我想我是善于原谅自己的,我固执的认为我的爱情和别人的不一样,所以我坚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五儿一起走在村巷里,我想,我没什么要隐瞒的,虽然我11岁,但我什么也不想隐瞒,我说,你想挽我的胳膊你就挽,但你不要把我往没人的地方领,没人的地方会有什么好事情。五儿说,你好大胆啊,你总往有人的地方去,你不知害臊啊?我说,这让人害臊吗?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是见不得人的,就不要在一起了。五儿说,你不知道,这让大人知道了,会打你的,我说,让大人知道不好吗?只有偷偷摸摸的骗大人他们才高兴?五儿说,哎呀,你怎么这么犟啊,这里是乡下,不是城里。我说,那我就进城啊,我喜欢敞亮的生活。五儿说,进城的事,是你说了算的吗,你说进就能进啊。我说,你以为我是想让你带我进城吗?我早晚会自己进城的。我就不信,我自己进城,城里就会把我撵出来。
我起身,从村口的大柳树底下站起来,青儿冲上来,拽我的衣袖,你又生气了,我又没说什么,再说,再过几年,咱们长大了,就进城。我冷笑了一声,说,你可别这么说,好象我指望你什么似的。我最讨厌的就是自己是农村人还瞧不起农村人。
五儿说,你这么小,怎么净说大人话?你别净说没意思的话了。我们去河里玩吧,上来抓我的胳膊,五儿17岁了,长的很高,胳膊很有劲,我被他抓着,抡了一圈又一圈,我就大喊大叫,远处铲地的人停下来,向这边张望,大姐枝子骑着自行车回娘家,正走在村口的大路上,她回头看了一眼,竟笑了,这时我也发现了她,我说,快别闹了,我大姐回来了。五儿左左右右的看,枝子已经拐个弯进村了。我心里有些害怕,我想枝子要是告诉我妈的,我在村口和五儿打打闹闹,我妈是不是也会打我?我虽然挨了母亲无数次莫名其妙的打骂,但不想因为这件事,因为这样的事挨打是不光彩的,我亲眼看见邻居家的二丫因为和村子里的三海在中学里谈恋爱,被她妈打得脸都肿了。有一天二丫和三海一夜未归,他们的父母找不到他们,就在村巷里打起来。二丫后来听说怀孕了,学业就此中断,但三海却不理她了,三海的妈站在村巷里骂:不要脸的小婊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人,把我们家的孩子教坏了。丢了坷碜也是自找的。我们家孩子不要她,我们家还要脸呐。二丫妈觉得自家丫头不争气,躲在屋里不出来,急了就拿起烧火棍揍了一顿二丫。二丫后来匆匆找了个老光棍嫁掉了,二丫的父母从此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
我想,在这件事上,我的父母也是要脸的,一切暴露的都是可耻的。但我的父母永远不会了解我,我是不会象二丫那样不知可耻的,那样相信男生的,我想二丫一定是做了那样的事,就象我那个夜晚听到的声音一样让人不能接受。
我在村子里和五儿打打闹闹,在众人面前一起挽着胳膊走过,但没有人攻击我们,所有的人都从未有过的宽容,这是一个让我一生都想不透的迷,为什么在一个乡村,所有的人都在宽容两个明显早恋的孩子。我还问过枝子,为什么没跟母亲说我在早恋?你明明看见了。枝子说,我早就知道,那天我看见你们在村口,我看了一眼,两个人象是画上的人,很好看,我想挺合适的,我就没说。我想枝子是一个想的开的人,她上过高中,想的可能跟别人不一样。我想了想,那天我是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五儿穿着米色的背心,干干净净加上年轻充满活力,应该是美丽的,五儿的英俊是很少见的。而我,是村里学习最好的孩子,也是村里唯一会画画并且在县里得过奖的人。我想,这是人们宽恕的原因吧,一切美好的错误都是容易让人宽恕的。
(十三)
这一年,我颓废到了极点。
颓废的第一个原因,是三姐影子的死亡。影子的死亡使我的家族走向悲剧的第一步。这种打击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时至今日,我仍有隐隐的伤痛。影子是我生命中最完整最纯洁的一个人,这种完整因为她的死亡而永远的保留下来。影子说二姐花子没有头脑,总拿别人的玩弄当感情,缺乏起码的道德观。这些话在未来的某一天一一应验。这让我不得不佩服影子的判断力。我想,如果那年不包产到户,父亲不承包果园,不修鱼塘的话,影子就不会辍学,她念了很多书的话,她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也许不会死掉。
但是,一切并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
果园里的果树开始结果了,青涩的果子,鱼塘里的鱼有些长大了,一切都在慢慢成长。几字沟里留下女孩们的笑声,也留下了辛勤的汗水,富饶的一切开始显现。
然而,影子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化做了一只远泊的水鸟。
影子的死和影子的善良无关。影子最恨的就是别人说我们家没有男孩,最恨父亲说我们都是饭桶。影子也讨厌到我们家来的男生都带着目的,他们很卖力的干活,看起来勤劳而善良。但是我相信影子的话,他们不是为了干活才来的。
秋天到来的时候,又是父亲大骂我们饭桶的时候。因此,秋天也是一些人大献殷勤的时候。一天黄昏,我从十里外的学校回来,一个头发长长的男人正在院子里卖力的和着泥巴。我想,一些新的情况就要发生了,我看见那个男人瘦瘦的,穿着黄色的军装,那时候,黄色的衣服还是时髦的。这个人又是奔哪个女孩来得呢?我的有些倾斜的眼睛在别人看来又流露出不友好的目光。在客人看来,我在瞪人。其实后来很多年里,我都不能长时间的看一个人,即使我心里充满了善意,但还是让别人不安,甚至厌烦。
母亲说,叫大力哥。跟你大姐夫来的,来了就没闲着。
我想,长的象鱼刺,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吴大力在我家住了两天,帮父亲新搭了西屋的土炕,父亲说,很好的一个孩子,安安静静的,光知道笑。但我常常发现的情况是和别人不同的,吴大力总是偷偷的瞄着二姐花子看,脸上泛着红色。吴大力说他不喝酒,这让父亲很满意,因为父亲也不喝酒。
两个月后,哑子和吴大力订婚了。同样是一个黄昏,不同的已经是冬天,蒸汽弥漫在厨房里,姑姑舅舅都在场。既然已经预备了饭,彩礼就是说定了的。大家没什么意见。吴大力站在墙边,满脸通红。随后的年关附近,一辆卡车带了大红花,在寒风中走向另一个村庄。花子结婚了,结得匆匆忙忙。花子结婚的这一天,影子拒绝跟去,我也没资格去,我眼睛不好看,怕丢娘家人的脸。
影子说,她这是自找的,她不会幸福的,一个不知道自重的人是不会幸福的,嫁给一根鱼刺,连挑挑都没得挑。影子的话在二十多年后居然应验了。
到底什么是幸福呢,大家都是这么嫁人的啊。
影子的后来的死亡是意外的,影子是热爱生活的,这从她爱唱爱跳的性格里可以看出来。我想,在池水淹没她之前她从未想过死亡。影子在死亡之前挨了父亲一个嘴巴,但影子不是因为父亲的嘴巴而寻死的。她没这么悲观,但在以后的岁月里,父亲常常为那个嘴巴伤感。影子从小就嘻嘻哈哈,爱和父亲顶嘴,但父亲并没有打过她。影子甚至是父亲的骄傲,她是父亲的得力助手,是我们家唯一能赶车和骑马的女子。但影子有时候真诚的过于固执,这让父亲很没面子。
父亲这一生都是慈祥的,但影子的鼻子还是被他打出了血。影子捂着鼻子,从窗台上跳了出去,哭声沿着小径渐渐走远。我想起那年冬天,影子被花子一嘴巴子也打出了鼻血,冬夜里的哭声也是这样渐渐走远。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花子借口东屋的炕太热,要到西屋的木板床上去睡,其实炕太热只是一个借口。花子要到西屋去睡,是因为表姐夫赵为在西屋。那个夜晚父亲和母亲去亲戚家了,家里剩下以花子为首的一伙女孩子。花子当然成了君主,毫无顾及的去讨好赵为。她冲阻拦她的影子大叫说:他睡在炕上我睡在板床上有什么关系?其实连我都知道,花子不会老老实实的睡在板床上。
花子的借口遭到了影子的强烈反对。影子说,你不要脸。花子就啪的打了影子一个嘴巴子,影子仍然喊,你就是不要脸。花子说,你倒说说,我怎么不要脸了?你说啊,你说啊。影子捂着嘴角上渗出的血迹,开始大哭。我想影子是不是也看到过类似那个夜晚的情景,听到过那样的呻吟声,但也象我一样不能说出来?
结果是影子在半夜里趟过河面,跑到村子里去了。
花子开始督促我们睡觉。花子自己蒙着被子,夜开始变得寂静。我想象着影子在冬夜里跑过河面的样子,在黑夜里睁大了眼睛。一觉醒来,月光下花子的被窝空空的,西屋有人在小声交谈。我的泪水突然模糊了双眼,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告诉父母这件事。我也恨花子,我把花子做的绿色棉鞋放到一边。我想花子虽然勤劳干净,能做好看的鞋,但花子是不干净的。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月光下惨白的河面上,一个哭泣的少女跑过去。
(十四)
三姐挨了父亲的嘴巴子是因为二狗子。说到底二狗子还是一个可怜的人。20年前,一个懒惰的父亲,娶了一个丑陋的婆娘,丑陋的婆娘生下六个孩子,贫病交加后死去。懒惰的父亲根本无法养活六个孩子,其中四个女孩子被送了人,剩下两个男的,小一些的由于长的好看一些被亲属收养。剩下二狗子,没人要。
没人要的二狗子成了他那要远走他乡的父亲的累赘。
二狗子的爹找到我父亲时,父亲正在生产队的粪堆上挥舞着铁锹。穿着开花棉袄的二狗爹把我的父亲拉在一边,没等说话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起来。二狗爹说,兄弟,你就收了这个孩子吧,你没儿子,你收下他,也能帮你干活。
没儿子是父亲的一块心病。父亲想,若有个儿子,如今也轮不到他来刨粪堆。父亲又想,只是二狗子长的丑了些,怕我妈不同意,父亲说,回去要商量商量。
但已经容不得父亲商量,二狗子被他爹领着,一进屋就给父亲和母亲跪下了。这一幕留在了我多年以后的记忆里,想起这些,我常常想,那个大奔楼、小眼睛的二狗子如今在哪里呢,也该有四十几岁了吧。
二狗子在17岁那年的年夜饭是他有生以来最香的一顿饭。我母亲饭做的不怎么地,但养的孩子各个都壮,养的年猪也胖,这让左邻右舍嫉妒不已。1979年的那个年夜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的:猪肉酸菜炖粉条,大个的酸菜猪肉馅的饺子,印象中我家的每顿饭都是满满的一大瓷盆菜,据说二狗子是吃了80个饺子的,母亲说,她可不能糟竟人,那些饺子正好是一盖帘,正好80个。二狗子吃了80个饺子的同时,还吃了一盆菜,这让他那从来没有吃饱过的胃承受不了,当晚二狗子就撑的站不起来了,母亲说那真叫吓人啊,别咱们好心做下坏事,大过年的撑死人家。母亲因此和父亲吵了起来,母亲说,要这样一个孩子谁操心啊。父亲说,那你说咋办,他父亲已经不知哪里去了,死活不知,你把他撵到冰天雪地里去啊,他好歹不少胳膊不少腿,也能帮干个活不是。
二狗子在三天后缓过来了,鼻子孔里还挂着一根粉条,他说,爸、妈,我刨粪去了。
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很陌生,因为我出生才几年,我只知道二狗子给自己起了个周金龙的名字,因此和年龄相仿的大姐干了一架,大姐不想让他姓我们的姓,但二狗子说,你们不能跟我比,我是男的,你们哪个能替你爸刨粪堆?正上7年级的大姐心性很高,他大喊,我家没有你这样的丑八怪。父亲因此瞪了大姐一眼并且呵斥她。我在7年以后感叹,就因为这个二狗子,7年后影子竟挨了还算慈祥的父亲的一个嘴巴子。
二狗子后来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在我10岁以前的记忆里,二狗子只是一个鼻孔里挂着粉条子的笑话而已。母亲说,二狗子听说他父亲在黑龙江挺好的,第二年就去找他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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